不太一样的庄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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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reworks in water.
That's how I'm burning as a fighter.
《水中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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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冲大片妖绕诡谲的花田,瑞丽高耸的金顶亮灿建筑,两地之间,凭空隔开一小段时空。
最美的最危险,破败也并不意味着安全。骤增的人潮踏着时代车轮将它粉饰得可爱而无害,中东自贸区和次区域跨国合作是一把双刃剑,人与人关注点不同。
旅行镜头下一片祥和,阴翳无处可寻。
季白看得见。
看见诡谲的红,在苍茫茫的原野上簌簌颤抖,铺天盖地的灼目花朵笼罩世界,围出的空地上有地井,喷出炙热白雾,云幢幢雾蒙蒙。
雾蒙蒙。
睁开眼,眼前有人在抽烟,雾蒙蒙烟气在浸着月光的夜色中化成变换的纱。
精神的清醒同样唤醒疼痛,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不在叫嚣,垂在矮塌边缘的手上落了一只无名飞虫,疼痛让神经极度敏感,连心连肺地痒。
旁边那只夹着烟的手伸过来,帮他拂走飞虫。
“醒了?”
季白深吸烟气,喉咙含混滚动一声,递过一个眼神。
“还能忍吗?”
季白盯着他纹丝不动。
“你现在还能承受一针吗啡。”
还是不动。
庄恕微微蹙起眉头,晃晃指尖。
季白对他缓慢地眨眨眼。
庄恕低声叹息,把烟送到对方润了无数遍水也仍然干裂的嘴边。季白就着他的手深深吸一口,顺着鼻息吐出来。
聊胜于无,勉强镇痛。
一名刑警,特派边境线专案组的刑警。
庄恕从不知道一个人可以这么能忍疼。
和一名医生。
传真过来的档案上履历非常完美。南加州海归博士,在仁合胸外科任职两年,陆中和医疗事故案重审后辞职参加金三角航段MSF,一呆就是三年。
三个月前热海环路掀翻一辆大卡,连环车祸。受伤的几乎都是未成年的半大孩子,唯独例外一辆越野里被坠石砸伤的一名中年男性。庄恕主刀,手术非常顺利,结束后未待修养,不顾救援站阻拦强行带尚未恢复的青少年离开。
车祸不是天灾是人祸,专案组顺藤摸瓜终于敲定行踪不定的跨境毒枭。
中国籍越南土佬程宪,与其说他是一条通路,不如是“地主”,拿捏原料供货地,乃至于掸邦政府军忌惮他三分。一切锦上添花,种植是命脉。
庄恕救他一命,身份简单,背后有不尽人意的私人历史。程宪当机立断抛出橄榄枝,他庞大的种植基地和生产厂常年出现工人与化学物质接触过密的副作用,那车少年用来试毒验纯,死一个都是损失。
迫切地需要一名医生入伙。
茅棚里季白焦躁地敲桌子:“不行。不是我们专业特情,对双方都太危险。”
屋子里烟雾缭绕,一众老资历警察愁眉,机会稍纵即逝:“试一试,只要对方不肯帮忙,绝不多做思想工作。”
季白已经咬程宪线足足一年半,云南骄阳让他晒得黝黑。黝黑的刑警黑着一张脸来救援站交代,从心底往外没盼着人答应。
庄恕波澜不惊,穿一身工装边做事边听季白例行公事,随行而来的警察把季白扯到一旁吼,压低的“你好好讲”和“到底知不知道如果没有内应你去接头有多危险”混在热浪中。
年前死的特情怎么死的。
就是司令也调不动边境军。
暗涌的聒噪。
庄恕眯着眼睛遥遥打量。
打量一个并不宽厚的强硬背影,像某种沙漠里的植物,倔强而不罢休。
他扔掉手头工具走过去打断争执:“我参与,说说细节。”
收获一个惊愕的眼神,转瞬间化为凶狠:“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庄恕漠然,“不是道德或者幼稚的正义感使然,我也不关注那些。”
季白严厉:“非常危险,没有人能保证任何事,我需要理由,是对你负责。”
庄恕摘掉手套,白而干净的指节,一双长年带着各式手套握着手术刀的灵巧的手:“没有理由,你可以选择信我,或者不信我。”
季白皱眉头。
皱眉是他的惯性动作,拧起一个死结,总也改不掉。出生入死的生活没什么抹平他眉心的好事情,散心的方式单一,喝酒扰乱注意力,只能抽烟。
烟瘾非常大,一根接一根。神色莫测地研究摊平在桌上的档案。
一个轻度抑郁的医生,放弃安稳光明的职业生涯跑来杀戮场。他翻来覆去看那桩医疗事故和轰轰烈烈的事后救济,认真到几乎在做案例分析。
计划启动前季白漏夜来找他核实细节,干燥的手掌扳着人肩膀,枪茧和烟茧贴紧皮肤:“过程不可预测,再详尽的准备也不可能万无一失,有人会当着你的面死去。”
“经常有人当着我的面死去。”庄恕扬扬双手,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职业,“医生见的鲜血不比你们少,说不定我更知道哪里容易一击毙命。”
惯常很温吞的语气,用柔和的视线环绕面色冷硬的警察。季白松开手,犹豫地搓手指,困惑自己向来引以为傲的洞察力。
他看见。
看见那层柔软的外壳下掩藏的暴戾,看见静水深流下的自我否定和折磨。
反乌托邦式结局毁灭复仇者,理想主义极度有力也极度脆弱。
一个人选择来到深渊寻求救赎,很难想象绝望已经折磨他多久。
一定的距离感能让人感到安全,季白对他的状态和任务目的只字不提,站得笔直,脚跟靠拢砰然并合,举手礼后认真地对他强调:“那么接下来,请你一切以个人安全为首位。你活着,我就活着,我活着,就一定保证你活着。”
无差别信任,一个前提。
庄恕笑笑,重复道:“我活着,你就活着。”
他们都活着。
专案组控制买家下线,季白代替买主中间人接头,线报出了问题,季白被程宪用各种方式反复测验,差点送掉命。
不知道一个沿海城市刑警如何讲出一口流利云南话,他的意志力惊人,极度自控,血液里流着毫不掩饰的锋芒。用极佳的心理素质扮演一个莽勇贪婪的下线。
皮肉伤好得快,他们都庆幸没有刑讯注射。
许多天之骄子毁在这块地界上,包括季白的战友。
程宪不是暴徒,他甚至文化程度很高,颇有清高涵养,毁了季白不是目的,验明正身,有命活赚大钱才是目的。
没人能悄无声息地接近他。
庄恕走近,季白漫不经心地回过头,神色在看清是谁之后缓和下来。
那双眼睛更像动物,霸道凶狠,占据领土,但没有动物能这样坚定。
他们分享半包烟,到广袤无垠的星空下躲避窃听和跟踪的可能性。
季白拢着烟等庄恕帮他点燃,眯起眼笑:“在腾冲,不是任何烟都能抽。许多烟草惹出的大案,甚至有网络售烟,青少年因为好奇才购买当地著名烟牌,结果混进毒品,被强行发展成下线。”
“我们正吸烟,你讲这个。”
“是提醒你。”
庄恕挑挑眉毛,喷出烟气。
程宪身上无数条刑警的命,季白和他深仇大恨。他们互相交换故事,在夜幕下袒露。庄恕看基地渺远灯光:“你们早就掌握地形和证据,单纯这片地已经够他死刑,为什么不直接围剿?”
季白闷声笑:“你是不是电影看多了。破获多少案子定罪多少罪犯不是目的,严控毒品流出才是目的。如果不能刚一入境就把程宪那批货截下来,流进内地后果不堪设想。”
庄恕垂着视线:“所以要等?”
季白坦然:“要等。”
以生命为计量的等待。
2吨冰丨毒,程宪有上家,越南那一小撮杂牌Defence Army不干净,牵扯政治。
庄恕状似无意:“你不想……报仇?”
烈日炎炎,季白穿着一身浮夸的衬衫白裤绕着种植基地,像颗多汁鲜美的热带水果,五彩的山竹……或是什么。庄恕想笑。
季白瞪他,后来也跟着笑出声:“怎么不想,只不过那就失去任何意义,我不能这么自私。”
“什么失去意义?”
“他们的死,失去意义。这本来就是件矛盾的事,如果我为了他们,却不顾他们为之努力的那个结果,那他们就白死了。”
热带水果矫健地翻过栏杆跃过去。盛大的妖冶罂粟在他身后怒放。
一切按照预定计划进行。
所有计划都极尽缜密,可现实永远不缜密,无差错靠的不是运气,是鲜血浇灌出的经验教训和无数个深夜的筹划与准备。
云南兴古玩,缅甸玉非常著名。不出几百米有赌石场,程宪先兵后礼,兵得狠,礼更要大礼。玉石统统是初筛后透绿的一个边角,赤裸裸摊在地上叫季白挑选。
季三笑得张狂,没人介意被利益砸晕头脑一回,人有兽性,本能贪得无厌,钱哪能赚得够。
但他摆手:“劳程爷掌眼。”
程宪嘴角含笑,牢牢盯住他:“后天交货,讨个彩头。”
“更要借程爷的运势。”季三哈哈大笑,伸手比了个请的手势,“一切都要仰仗程爷洪福。”
程宪也大笑,替他选石。
当场切割,程宪赌性大起,和厂工一起进内室,虽说好坏都是他的,但男人热衷掌控一切,似乎割出好水头就意味诸事顺利。
季白不看,走到门外透气。
“你不好奇?”庄恕毫不意外他出来。
“我不信运气。”季白冷肃,又偏头狡黠一笑,“况且就算有,我的运气也不要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收网。
庄恕在种植场照管试毒的少年。
他在国内外手术台前行医,随MSF奔波各地行医,渗透进毒枭基地行医,没有任何差别。
季警官总是理所当然。
强大到一定程度,便有资格理所当然。
他立在山风中成为桅杆,衬衫吹得起皱:“生命面前没有差别,罪犯杀掉人,下一秒你还是要救他。”
“我们分工不同,无法尽善尽美,但总能做好自己分内的事,然后相信其他人也能做好他们应该完成的事。”
这种强大刻进每一寸骨血,伤痕累累不能掩去分毫,最坚定,所以最无畏。这种坚定需要无数沾染鲜血的夜和倒下的身影去浇灌,去磨炼。
前厂传来剧烈的爆炸声。隆隆的直升机连同地面重甲不惜力扫地式横压。
夜幕降临的临界,太阳掩去光芒的同时,探照灯与火光点亮大地。
烟。
烟是非常微妙的媒介,烟雾笼罩中柔化五官和神经末梢,令人产生安宁的错觉。
老练的刑警额头绑着绷带,侧脸留了一道疤,本人不以为然,畅快地在医生面前违抗医嘱偷偷咬一根烟,摸遍全身没摸出打火机。
任务结束后季白在MSF医疗站沾光养了半个月,养白回来一点。
庄恕找到莫大的新乐趣:“你终于对得起你的名字了。”
季白咬牙切齿:“信不信我卸了你的胳膊。”
庄恕笑得自得:“得了吧,我早说过,我比你知道哪里更能一击致命。”
季白耸肩,不以为然:“你不是干这个的。”
“我是干什么的?”
季白勾起他指尖,垂在身侧捏一捏,不动声色地避开来往的护士,偷笑:“救人的手。”
“杀人的手。”他又扬扬自己的,态度理所当然,“都做着一样的事,对不对?手段不同,目的一样。”
他一直对得起他的名字。
澄澈、直白。
令人撼然动容。
有这样的人存在,值得对世界多出一点热爱。
庄恕从衣兜里摸出打火机,坏心地凭空晃一晃,后退一步给自己点燃香烟。
季白咬咬烟屁股,凶狠地瞪他。
庄恕扬着下巴。
季白无奈,递了个服软的眼神,耳朵轮廓红得可疑,曝烈阳光照得几乎透明。
庄恕抿着嘴乐,眯眼吸了一口,把烟凑过去,跟季白对了个火。
刑警满足地叹息,撩起眼皮:“在腾冲这种地方,干我们这一行,接烟只接最信任的人。”
庄恕靠着门框远眺:“你还要呆多久?”
“一个月,半年,说不准。”
“嗯。”庄恕换了个姿势。
总要回去,总要再遇见。
季白不说话,脊梁并没挺直,是一个懒洋洋松懈下来的姿势,微仰着头,含混地吐了一口白雾。
那根烟明明灭灭,庄恕忽然释然。
一点熹微光芒。
他如同看见燎原烈焰。
—— 完 ——